读《即兴判断》

读木心《即兴判断》所记。

游刃篇

耶稣说，不像小孩子，就不能进天国。小孩子说：吸了，嘿，比进天国还要好——耶稣又走在旷野里……

第一个绝望者是李耳，这个绝望真长，一直到现在，一直还得绝望下去。这样长的绝望，当然成了景观。

喜剧是浪花，悲剧是海水。然后，悲剧如云雾，喜剧是天空（多寒碜的比拟，虽然很想再比拟下去）。

人生之逊于电影，最显著的一点，电影有配音，女人和男人邂逅，小提琴之类在暗中嘶嘶价响，这当然非常看不起观众，然而观众乐于被看不起，观众非常需要小提琴之类从旁提醒，什么来了，什么去了。生活中，不会到处有一把小提琴等着陌生男女，那么，生活无疑是劣于电影了。

中国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辩已忘言。欧陆文化精神的整体表现是忘言犹欲辩。

持平常心，不作平常语。汤显祖、曹雪芹辈每论智极成圣，情极成佛，吁，智极而不欲圣，情极而不欲佛，庶几持平常心矣。

有着与你相同的迷惑和感慨，我已作了半个世纪的挣扎，才有些明白，艺术家的挣扎不过是讲究姿态而已，也就是那些“挣扎”的姿态，后来可能成为“艺术”。

我悲伤往往是由于那些与我无关的事件迫使我思考。思考的结果，我与那些事仍然无关。唯此悲伤，算是和那些事件有过接触了。

不能想得太多，想得太多就连伧俗的比喻也懒怠打了。

当或人说：“这太高深，我看不懂！”别以为彼有所逊，或有所憾。彼说这句话时，是居高临下的。

在艺术上，一个天才攻打另一个天才，挨打的天才并无损伤。两个天才对打，打完了仍是两个天才。

临风回忆往事，像是协奏曲，命运是指挥，世界是乐队，自己是独奏者，听众自始至终就此一个。

“读者选择作者”“作者选择读者”，两个命题并存。看来是“读者”选择“作者”，其实是“读者”被“作者”选择着。

政治路、宗教路、哲学路、艺术路……我目睹不断有人出于强烈的上进心而笔直地向下坡走去……

几代人都一辈子虔诚地在天主教堂中做礼拜，以为信的是佛、菩萨、喇嘛。

每种景象，都使我支付一脉心情去与之适应，即使在外出购物的短短途中，因此也时而欢悦时而哀愁，其实都不是自己的欢悦哀愁，我但个人哪会有这许多欢悦哀愁呢。

心灵有时像杯奶，小事件恰似块方糖，投下就融开了，一路甜甜地踅回来。

常年蛰伏老城，不大会想起了亲朋而行去晤谈，平时，蓦然念及某条街，还是去年初秋匆匆走过，今日春暖如薰，不知它怎么着，去看看它，户外阳光多好，毕竟是一年中有数的良辰。

正是此一小范围中纷至沓来的因果报应，使人醺然凛然，使人更容易粘糊在一起，更熟练于苛责和宽容，构成了小街上不舍昼夜的如水年华，生活需要亲和坦诚，生活也需要怨怼诓骗，仅乎其一面，日子就淡乏了。